這天週三，第一節就是班主任的生物課，學生們昏昏沉沉，教室內猶如海底般沉寂。

預備鈴聲響後三分鐘，老宋就進教室了。他一臉嚴肅，把教輔扔在講台上，“啪”地一聲，驚醒了後排睡覺的男生。

近三年來的相處，02班的學生如今最是會察言觀色，大傢夥兒眼睛直直的隨著班主任，生怕錯過他臉上任何一個表情，這樣就能隨機應變，見機行事。

老宋麵上平靜，細品實則渾身罩著層烏雲，他默不作聲，大家也不敢有什麼動作。教室內本來氣壓就低，他一來，氣壓降到了最低點。

“啪嗒——”

聲音在教室內迴盪，嚇得宋清嘉一激靈，她左右手交合，捏緊。抬頭，發現是前排一個女生掉的修正帶，隨後又把頭伏下。

“學生會紀檢部的張主任跟我發訊息，說我們班上又扣分了，”老宋說著一口地地道道的常德話，皺著眉頭，一臉寒冰，“昨天學生會紀檢部說是抓到我們班上一個學生，冇穿校服扣了兩分。”

他半眯著眼，繼續道：“我之前怎麼說的，你們這麼快就忘了。你們之前又是怎麼答應我的，是不是也忘了，嗯？”

“真是寧可相信世界上有鬼，也不要相信你們這些破嘴。”

他話鋒陡轉，“哪個扣的分，是我查出來，還是你自己主動站起來。”

宋清嘉肩膀不住地顫抖，被寬大的校服罩著倒是看不清晰。站還是不站，一想到全班同學的目光都會落在她身上，被那種異樣的目光洗禮，她退縮，猶豫了。

宋清嘉一向是老師同學眼中的乖乖女，從未犯過任何過錯，一直順風順水，如今卻給班級蒙羞，她要如何自處？放不下的，是麵子，更是尊嚴。

十七歲的少女臉皮薄，也從無敗績。

賀濯心中戲謔，想著是哪個倒黴蛋撞班主任槍口上了，扭頭間就發現宋清嘉的異樣。

他瞭解她，這個女孩隻有真緊張的時候，就會下意識雙手合十，十指使勁兒攪在一起，左手大拇指掐在右手虎口上。

天，怎麼是她！

賀濯大為震撼，見女孩兒有起身的架勢，他心一橫，一咬牙，一拍桌子。

“宋老師，對不起，我給班上蒙羞了。”

賀濯站起來了。

宋清嘉眼眶微微泛紅，眼眸中霧氣氤氳，愣愣地望著為她頂罪的少年，她已經做好被教訓一頓的準備，賀濯為何要這麼做。

原來，他還是曾經那個少年，變了的那個人，其實是她。改變的人總會埋怨未變的人，是未變的人有錯？不過是那些人眼中的三觀在變化，眼中所見不如她所想罷了。

賀濯不是班上喜歡犯錯的學生，但也絕對算不上聽話的，他主動承認，老宋不懷疑。念在他態度良好，就不打算深究，懲罰還是有的——打掃辦公室一個星期。

賀濯欣然接受這個結果，嘴上還說著“謝謝老師。”

學校向來重視學生身體素質，所以高三的體育課照常上，說是體育課，不如說是放風時間，體育老師也就是走個形式，集合清點人數後就解散了。

宋清嘉興致不高，好友想拉她去打羽毛球，她以大姨媽為藉口拒絕，其實也冇撒謊，她的月事是真來了。

晃盪著校服的衣袖，一隻手捂著肚子，遊走在紅色橡膠跑道，新修的跑道氣味很重。

頭頂太陽挺大的，不過她覺得冷，還有些茫然。

神遊時，她的右手被人抓住，季明時牽著她，慢步到一片樹蔭下的觀禮台，他們坐在上麵。

“清嘉，那個人是你對嗎？”

麵對季明時，宋清嘉不再選擇沉默，輕輕“嗯”了一聲。

其實她月事一向不準，昨日來的時候冇感覺。她從座位上起來，紅色印在椅子上，是季明時及時發現，趕上離去不遠的她，為她圍上自己的校服作遮掩。

好在校褲顏色偏深，不然她早就丟臉丟到非洲大草原了。

隨後她便去寢室換了衣服，前天換的校服冇乾，也冇法穿。她不喜歡夏季校服索性就丟家裡，冇辦法，她隻得換上自己的褲子。懷著絲絲的僥倖心理，冇想還是被抓了。

“賀濯是無辜的，他不應該承受那些懲罰，”季明時眼中一片真摯，“清嘉，你覺得你的選擇對嗎？”

觀禮台後的山茶樹上，聒噪的蟬鳴驀然停了。

一架飛機劃過澄澈天際，除卻那條細細的航跡雲，萬物悄無聲息。

“清嘉，我知道你內心糾結，也知曉你心中所想，在你身上，我看見過去的自己，曾經那個意氣風發，傲睨一世的自己。可你有冇有想過，這個角色終究是他人為我們賦予，過於沉浸這人為打造的角色中，我們會漸漸迷失，曾經那個真摯、真實、真誠的自己，就再難找回了。”

“在真正對你好的人麵前，更重要的，是情義。”

太陽光穿透翠綠的樹葉，被切割成稀稀疏疏的碎片，斑駁的光暈打在少年清俊的臉龐。他字字入心，言辭懇切，宋清嘉無從反駁，也不會反駁，她很感激季明時為她打開心中的那道枷鎖。

雖未言明，她知道季明時想表達的。

麵子和尊嚴固然重要，但也不能為了它們，傷害真正對自己好的人。

“好，我懂了。”

季明時陪她一起去班主任的辦公室，臨門一腳，宋清嘉卻猶豫了。

“清嘉，你——”

“我知道。”

她扣門，進了辦公室，隨手關上門，隔絕一切。

未幾，少女臉色發白，額頭上細汗密佈。她從他身旁經過時，隻是無力的說了句“你的衣服，我會洗乾淨拿給你，如果你不想要了，我給你重新買一件。”

說完便匆匆離開，消失在樓道拐角。

宋清嘉臉色有異，無疑是在無聲的訴說著他計劃的失敗。

透過透明的玻璃窗，班主任臉色無常，看著像是心平氣和，並未動怒。班主任也是有女兒的父親，他待女生也是一向寬厚，宋清嘉說明原由，他應該不會責備她纔是。

難道，他真失算了？

心中慌亂，待他追去時，宋清嘉早已不覓蹤影。

尋到科教樓附近，他看見了宋清嘉的身影。前麵一輛小轎車迎麵而來，宋清嘉不知在想什麼，竟未躲閃，甚至朝著車開來的方向傾斜。

季明時從未有過的慌張，他離宋清嘉還有十幾米的距離時，那車已經從她身旁擦過。

有驚無險，女孩兒反應過來慌忙躲閃，那車也是巧妙避開了一場事故。

季明時衝過去抱住瑟瑟發抖的少女，嘴裡喃喃道“幸好幸好。”

有了支撐點，宋清嘉真的撐不下去了，虛弱無力的身體軟軟靠在男生胸膛。一手扶在季明時肩上，身體卻在往下滑。

季明時眼疾手快的拉住清嘉，將她一隻纖細的手臂掛在脖子上，右手虛扶著少女的腰身。

“我們馬上去醫務室，就忍一會兒，好不好？”

“嗯。”宋清嘉已經痛得失去知覺，從鼻腔內勉強哼出一個字元。

四五月，樟樹換新葉的月份，它們會結出星星點點的黃綠色小花，整個校園瀰漫著優雅清淡的芬芳。

兩人踩著滿地落葉緩緩行進，可還冇走幾步，宋清嘉已經漸漸失去意識，扶著季明時的胳膊慢慢往下落。她蹲在地上，雙手捂著肚子，頭靠在季明時修長的腿上。

“等等，就，就讓我緩……一會兒。”斷斷續續說完這句，她就冇了聲兒。

“清嘉，得罪了。”

季明時不等女孩兒迴應，攔腰抱起蜷縮一團的她，大步流星地朝著醫務室的方向。

在下緩坡時，有那麼一瞬間季明時腦海一片空白，雙臂顫抖，腿腳無力，他緊張地抱緊懷中人。這狀態也就持續了幾秒，因此這事他冇放心上。

宋清嘉是被針紮醒的，校醫給她打了吊瓶。在她處於昏睡狀態時，校醫已經開好藥，季明時剛把藥泡好，人就醒了。

看著已經遞到嘴邊的藥，她一口氣給乾了，眉頭皺得能夾死蚊子，對送她來的人道了謝，就開始裝鵪鶉。

她記得，最後，是季明時抱她來醫務室的，想她十七歲的黃花大閨女，就是關係好的不能再好的賀濯，也從未有過如此親密的舉動。

不過，被公主抱的感覺，似乎還挺不錯的。

同為女生，可這是宋清嘉第一回痛經，她一度以為自己要和這個世界說“Seegood Bye”了。以前聽彆人說痛經有多疼有多疼，她都是一笑置之。如今親身體會一遍，何止是刀絞啊，她隻想把自己的肚子給掏空了。

存在即合理，這話是真的很有道理。

見宋清嘉神情緩和，季明時問出了那個他一直糾結的問題。

“嗯，辦公室……你是不是生氣了？”

少女聞言隻是衝他笑笑，虎牙露出半隻，眼眸明媚有光。

心有靈犀，少年讀懂少女想要表達的信號，他替她調整好蓋在身上的校服。

此時此刻。

微風不燥，驕陽正好。

時光和溫度皆是剛剛好。

他的黑瞳裡印著她，而她恰巧也是。

“你現在不適合碰冷水，要不校服還是我洗吧。”

“不不不，我可以用熱水洗！”

……

賀濯去辦公室打掃衛生，卻被班主任告知以後就不用他打掃了，不是纔開始一天嗎？小夥子看看一臉嚴肅的班主任，又看看手中的掃把，難道，他要被髮配邊疆了？他想著自己最近也冇乾啥壞事。

老宋看著賀濯搞完辦公室衛生，也不解釋什麼。

賀濯問當事人，宋清嘉老老實實的解釋了一遍事情的起因經過與結果，感激涕零說自己再也不捉弄他了，還說患難見真情，你就是我一輩子的好兄弟。

賀濯與季明時，正是十八歲和十九歲的少年。一個為喜歡的人遮風擋雨，一個教會喜歡的人直麵風雨，一個陪伴長大，一個教會她成長。

最溫柔和最驚豔的人，遇見了，那便是真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