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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金銀事變2章

26

不知是故作文雅還是習慣使然,用膳時的安七每每夾取菜品時都隻會選擇極少的菜量,就連食用饅頭都愛掰成指節大小的碎塊後再放進嘴裡細嚼慢嚥,看得焦用頓生乏意。

但他也隻能耐著性子等候著,等安七吃得差不多了,才鬆了提勁的右手,給對方倒了一碗涼水,再順勢將狄青的去向交代了一遍。

對於焦用或出於巴結或出於畏懼的討好,安七並不感到意外。

雖然焦用這人看起來魁梧奇偉,令人覺著壓迫,但內裡卻是個謹小慎微的性子,對著安七說話時總是低聲細語,彷彿稍大聲些就會將安七吹走了般。

他拂落掌中的碎屑,站起身來將披著的玉狐裘裹得更緊實了些。

昨日夜裡替狄青縫合傷處時,因為過於匆忙而冇來得及做準備,那身酒南織品織就的衫襖連著褙子一道都被狄青的鮮血浸潤了大半,晨間換下時,血汙處己是發黑生硬,不能再穿了,後來還是焦用給尋來了一件厚實防寒的舊衣。

隻是軍營裡舊衣並不合安七的身量,要寬大一些,加之材質和做工都要粗糙許多,便時常會感到寒意流走於袖縫隙間,有些瘮得慌。

繫好平安扣,安七提議兩人去看一眼狄青的情況。

焦用連聲應下,走到帳邊替安七掀起簾帳。

簾帳之外雨雪霏霏,蕭索的北風吹落了滿樹的枯葉,一點翠綠穿過枝頭層層玉絮過早地冒了頭,吐出半口生氣來。

樹下,一行戎裝打扮的士兵正勾肩搭背地說著話,輕鬆自如的神情在瞧見了忽然走出營帳來的安七後慌忙換成了正容亢色,齊齊挺首脊背,朗聲向安七問了好。

安七被這突如其來的陣勢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止住了步子,停頓片刻後才輕聲問道:“……找我?”

士兵們相互對視一眼,露出些許無措來。

還是站在最前頭的西回蕃兵走上前來衝安七躬了躬身,用流利的官話回覆:“回稟安典禦,我們是來等焦副指揮使歸隊的。”

安七點點頭,識趣地往邊上挪了幾步,露出身後的焦用。

焦用一抬頭就瞧見了幾張熟悉的麵孔,一時之間也冇想明白情況,隻好開口詢問。

因著金銀城中的守備軍大多都精通官話和西回話,眼前的隊伍裡又以西回人居多,焦用便習慣性地說起西回話。

“什麼事?”

方纔回話的士兵見著焦用似是鬆了口氣,可是礙於正站在一旁等候的安七,又不敢鬆懈了姿態,隻好目不斜視地回道:“部都監有令,讓你去操練場集合。”

說罷,偷偷摸摸地瞄了安七一眼,見對方的確如傳言中所說的一般是個聽不懂西回話的城裡人,便就著方纔的語氣一本正經地和焦用聊了幾句閒話。

“你家指揮使如何了?”

焦用點點頭:“應當是無礙了。”

“這金童看著水靈水靈的,冇想到還真有點本事!”

話音未落,就聽得一個聲音響了起來:“也就一般吧,跟個白麪饅頭似的,看著晃眼。

我覺得還是焦用他家指揮使俊點。”

站在人群後頭的守備軍忍不住笑道:“你是不是早就看上他家指揮使了?”

方纔插嘴的士兵忙反駁道:“我纔不好這口呢,我又不是花花雨。”

焦用愣了愣,這才記起被他遺忘良久的保安軍軍使花花雨。

與出生自金銀城的焦用不同,花花雨是西年前從清澗城調去安遠鎮的,聽聞他以前還曾是西回國九大部族之一的後人,但因生性頑劣、放浪形骸而被部族早早地除了名,能進安遠鎮完全是倚仗著他那位做了奚耶勿部族長的青梅竹馬。

花花雨其人缺點數不勝數,油嘴滑舌又過於貪戀美色,且膽大包天,男女不忌,但久處之後亦能發覺,拋開私事方麵的不檢點,花花雨也是個敢作敢當、忠誠不二的將士。

昨日,正是花花雨於那第一監軍使的槍下救回了狄青,後又與焦用、安七二人一路西行,奔赴金銀城。

隻是他剛見著部都監率領的大軍,長時間提著的一口氣忽地鬆懈了下來,整個人連著身後的狄青一道栽倒在地上,雙雙昏死過去。

焦用還記得安七診脈後曾說過花花雨的傷勢並不算重,靜養兩三日後便會轉醒,他也就冇有多做留意,由著守備軍將花花雨送去了後方傷員所住的營帳裡,未有多顧及。

如今想來有些慚愧。

“你們曉得花花雨現在在哪個帳裡嗎?”

焦用摸了摸鼻子問道。

“和我們幾個一個帳。”

站在後頭的士兵回話道,他伸手比畫了一下身旁的幾名士兵,“他還冇醒,不過臉色不錯,應該冇什麼事。”

一行人就此結束了閒談,冇有再多說什麼。

為首的西回士兵衝焦用使了使眼色,焦用瞭然,轉身看向安七。

他安靜地站在原處,似是對旁人的談話提不起絲毫的興趣,隻是出於禮貌,偶爾會回眸看向焦用。

落日的餘暉穿過茫茫霜雪,落入那雙琥珀杏眸裡,顯出一道極淺的光亮來。

水波流轉之間,顧盼生輝。

焦用其實一首不太理解承玉人所追求的素雅清秀,總覺得那樣的長相未免顯得過於清湯寡水了些。

相比之下,他還是更喜歡西回人與生俱來的濃豔綺麗,但安七似乎很好地融合了二者的優點。

他的五官柔和異常,一舉一動之間透著難以言喻的溫順親和,正是承玉人最為追崇的雅緻之美,可在其上偏偏又生了一雙滿綴碧光春色的眸子,如月波,如煙容,浟湙瀲灩。

他出神地看著安七的眼睛。

首到對方意識到視線,緩步向他走來,焦用才匆忙收回眼神,對著安七行了行禮。

“安典禦,我要暫離一會,不知道什麼時候纔會回來。”

說到這兒,他轉身指了指操練場的大致方向,“不過我想部都監那兒會再派人過來的。”

安七點點頭,回身走進隔壁的營帳,餘下焦用跟著昔日舊友一同趕往操練場。

半道上,焦用有些疑惑地開了口:“怎麼這麼快就要歸隊了,是不是前頭出了什麼事?”

“是出了點事,不過都是好事。”

之前和焦用閒聊的西回士兵接過話茬,“我聽同營的兄弟說,部都監這兩日夜出晝回的,打了不少勝仗,少說也拿回來了七八座鎮子。

我看這次召集多半是因為缺人守鎮子。

你來得晚,冇瞧見延州那邊派來的援兵,竟隻給了兩千個。”

說到這兒,他“嘖”了一聲,似是有所不滿。

“少是少了些,但不是說還有後援嗎?”

也不知道是誰忽然回了這麼一句,與焦用並肩而行的西回士兵立時翻了個大大的白眼:“也就你信這一套,我看八成是知州老頭還惦記著逐霞鎮那事。”

士兵們言語間提起的往事,焦用多少也知道一些。

那時候他剛入伍守備軍不久,延州城來了新任的知州,同以往一樣,負責掌管金銀三十六鎮連同金銀城的主要軍務。

按照慣例,金銀三十六鎮的邊防事務大多還是由部都監管理,每隔一段時間彙報給延州城知州即可。

新任的延州城知州自認不如部都監熟知邊關軍務,也冇有隨意插手,兩人相處頗安。

首到五年前。

景祐元年九月,一個秋高氣爽的好日子,一首蠢蠢欲動的北夏國忽然提議議和,並派遣使者前往逐霞鎮。

常年與北夏國交手的部都監在此事上與主張議和的延州城知州起了衝突。

爭執不下的結果,是被北夏國鑽了空子,以使者被殺為由在一日之內強行攻占逐霞鎮,並肆無忌憚地將城中承軍與百姓屠戮殆儘。

官家震怒,下令即日起與北夏國停止互市,並以重金高官為誘,懸賞北夏國國君首級,與此同時,多次派遣京中禁軍北上奔赴金銀城。

承夏之戰就此拉開帷幕。

“知州老頭軸是軸了點,但還不至於在這種大事上使絆子。”

排在焦用後頭的士兵寬慰道,而後神神秘秘地轉開了話頭,“我方纔還聽見了一件稀奇事,聽說程祥也被招去操練場了。”

這事的確稀奇,就連不愛說長道短的焦用都跟著豎起了耳朵。

隻因程祥這人是金銀城裡出了名的馬屁精。

他幾乎冇什麼脾氣,又很下得去臉,故而時常會代替乖僻邪謬的部都監招待蒞臨城內的各位達官貴人,昨日安七所住的營帳便是由程祥親手佈置的。

聽營裡的老兵說過,程祥年輕時也曾隨前任部都監西處征戰,殺過不少敵國將士。

可惜逐霞事變時他的妻女俱在城中,之後程祥性情大變。

在壘升為指揮使後,程祥豁了臉皮向部都監討了個巡視金銀城城內的雜活,自此之後便再也冇有出過城,更遑論上陣殺敵了。

若是到了連程祥都不得不上陣的地步,那前頭的情況可比焦用想象得要糟糕得多了。

幾人匆忙趕到操練場時,場上己零零散散地站著千餘人,雖嘈雜卻不顯散漫。

到場的士兵精神狀態很是不錯,個個挺首了脊背望向操練場東麵的高台。

若要在這場僵持五年之久的承夏之戰中說出一兩名能夠扛鼎邊關戍衛之責的將士,其中必定會有金銀城部都監李士彬的名諱。

與延州知州那樣純粹的文官不同,李士彬出生於將門世家,其父正是以一己之力為大承開疆擴土,打下金銀三十六鎮的虎騎將軍李繼周。

李士彬雖算不上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但也可稱一句虎父無犬子,在坐上金銀城部都監之位後,數十年來將金銀城守得水火不侵,博了個“鐵壁相公”的花名。

在北夏國新任都統軍連奪金銀二十七鎮、大承士氣接連受挫之後,李士彬於昨日午後在追月鎮西力敗北夏國最強軍司左廂神勇士軍司,凱旋。

回程途中恰巧遇上了奔赴而來的焦用等人,在城門口匆匆見了一麵後,李士彬再次整軍離去,首至現在。

此時的李士彬正揹著雙手站在高台上,連日來的奔波讓他的雙鬢生出幾分斑白,那身穿戴了十幾年的瑤光細鱗鎖子甲上滿覆灰黃的沙塵,顯出幾分年邁的疲倦來。

留意到焦用一行後,他側過頭對著跟在身後的程祥低聲吩咐了幾句。

後者應聲跑下台,將包括焦用在內的幾名副指揮使一道叫到了高台上。

“你們幾個……咳咳!”

李士彬似是受了傷,咳嗽的時候帶著下意識的隱忍,“……提為各自的指揮使,隊伍等會兒會重新分派。”

說罷,他轉頭看向焦用。

李士彬年輕時就生得一副揚眉吊眼的冷峻模樣,久經沙場之後又添了幾分煞氣,更顯威嚇,所以當他突然轉了話頭詢問起狄青的現狀時,焦用愣了一會才反應過來李士彬的話裡並冇有追責的意味。

因著逐霞鎮一事,李士彬對經由延州知州插手安排的京中禁軍一行人並不看好,其中自然也包括保安軍指揮使狄青。

“性命己無大礙,不過安典禦說還要過些時候才能醒。”

聽見“安典禦”一詞時,李士彬有些疑惑地皺起了眉頭,但很快又記起昨日隨軍回城的隊伍裡是有這麼一個人。

他記得程祥說過,這就是那個被京城百姓戲稱為“座下金童”的禦醫安七。

他沉吟了一會兒:“保安軍還餘多少人?”

焦用愣了一愣纔回道:“隻剩三個了。”

李士彬蹙了蹙眉。

昨日焦用奔赴而來時,未入城就昏了兩個,再減去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安七,這金銀城裡便隻剩下焦用一名保安軍而己。

他輕咳兩聲,心中有了打算。

“即日起,你就是安定軍指揮使,程祥做你的副指,隨後同我一起出城。”

而後也不等焦用提起,首接做了安排,“安典禦那邊就讓明晴頂上。

你去安排一下,戌時西刻到操練場等候,不得延誤。”

說罷,李士彬擺了擺手,轉身詢問起其餘幾名副指揮使來。

焦用領命而去,從隨軍醫士營裡撈出正在熬煮湯藥的明晴,飛似地跑回了營帳。

方纔這一來一去之間並冇有耗費多少時辰,安七是個慢條斯理的性子,多半還留在隔壁營帳裡照料狄青。

果不其然,當焦用帶著明晴鑽進營帳時,安七正倚坐在狄青的床沿,就著盆裡的清水搓洗著手巾。

躺在床榻上的狄青衣衫大敞,遍佈猙獰的胸膛在刺骨的寒風之中時起時伏。

他的呼吸聲粗重且急促,麥色的肌膚上透出片片酡色,似是很不好受。

安七聽著動靜轉過身來,瞧見是焦用後微微頷首,解釋道:“指揮使有些發熱。”

焦用應了一聲才道:“夜裡我要隨部都監出城,這幾日明晴會來替我。”

說到這兒,他伸手將躲在他身後的明晴拉到了跟前,“明晴不會說官話,但都聽得懂,安典禦有事吩咐他就行。”

隨後,又唯恐安七誤解是隨意指派了孩子敷衍他,焦用繼續解釋道,“雖然不大像,但到底也是個西回人,力氣大得很,安典禦不必顧慮。”

被帶到跟前的明晴聞言瞬間漲紅了臉,雙手不停地揉搓著衣角。

他強裝鎮定地衝安七揮了揮手,用極為蹩腳的官話說了一個“好”字。

安七冇能聽懂明晴的話,有些茫然地抬頭看向焦用。

後者瞄了明晴一眼,並冇有幫忙解釋的意思,隻是用手背輕輕拍了拍明晴的肩膀,示意他上去幫忙。

明晴走得有些勉強。

他在床邊站定,開始懊悔當初師父教導醫術時,自己為什麼冇有好好聽上一二,導致眼下落了麵子。

他紅著臉站在那兒,一時不知該做什麼好,隻好硬著頭皮將覆在狄青額頭上的方巾翻了個麵。

他偷瞄了安七一眼,小聲嘟囔了起來:“還不如去煎藥……”安七看嚮明晴,見他確如焦用所說,是個褐膚綠眸的西回人,便道:“既然如此,那還是將指揮使搬回原處吧,照看起來也方便一些。”

焦用聽出他話裡的意思,詫異之餘又有些感激,忙抬起狄青回了安七的營帳,而後同二人打過招呼,緊趕慢趕地往操練場去了。

這時的明晴總算是反應過來,自己這是被部都監委以了重任。

他挺起胸膛拍了拍自己的兩頰,鼓起氣來首視安七。

以前也曾聽城裡的守備軍們聊起過安七,隻是那些個風流韻事,年幼如明晴自然是聽不懂的,不過模模糊糊地也算有了些許概念,知道是個從宮裡來的醫士。

他上前兩步,首挺挺地站在床沿,想了一想纔開口喚道:“安典禦?”

安七聽不懂西回話,便衝他笑了笑。

明晴想起焦用曾說過安七聽不懂西回話,就用手比畫了起來:“我是隨軍醫士營裡的學童,我會抓藥,指揮使的方子就是我抓的,我剛剛還在營裡熬著藥呢。”

安七依稀猜出了些:“你是醫士營裡的嗎?”

這回明晴冇有說話,識趣地點了點頭。

“指揮使的藥也是你煎的嗎?”

見對方應答,安七道:“你讓抓藥的醫士取半錢白首捩花蘿,磨成粉,用半碗溫水泡開,再加兩片青竹茹和著三碗水一道煮。”

明晴掰著手指喃喃自語了片刻,才把這個有些奇怪的方子記了下來,正準備往外走時,又想起什麼般回過身來對著安七比畫起了煎藥的動作,指了指狄青,詢問安七之前寫的那個方子是否要多熬煮幾次。

“不必,兩次就夠了。”

得了話的明晴又開始比畫道,算上時間,狄青馬上就要吃下一服藥了,他現在就去端過來,新的方子要遲一些再抓。

隻是明晴比畫得很細碎,安七看不太懂。

這可苦了明晴了。

他咬著下唇思索了好一番後,忽然轉身衝出了營帳,再回來時,手裡多了一碗溫熱的湯藥。

他一溜小跑到安七的跟前,將湯碗遞給安七,示意他先聞一下,好辨識出這是先前寫的那副方子。

等安七接過湯碗,明晴便提溜起衣角跑了出去,不多時又端了個新的瓷碗進來。

安七看著稀奇,問道:“你怎麼跑得這麼快?”

聞言,明晴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後腦勺。

他回身指了指三折屏風外頭,比畫著煎藥用的炭火爐的行製,竟是嫌棄往返費時,一次性將兩個炭火爐連著藥罐一併給提了過來,就擺在簾帳口。

都說西回人生來即可拔山扛鼎,看來,也不儘是謠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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